2023年10月5日,瑞典学院将本年度的诺贝尔文学奖颁给了挪威剧作家约恩•福瑟,以表彰他“创新的戏剧和散文,为不可言说的事情发声”。对国内的读者和观众来说,这是一个相对陌生的名字。这位远在斯堪的纳维亚半岛的作家,既写小说,也写散文和剧本,但他主要以戏剧作品闻名。在挪威、在北欧,他的知名度很高,被誉为“当代易卜生”。2010年,他荣获了“戏剧界的诺贝尔文学奖”——易卜生奖,影响很大。也是在这一年,他的第一部作品《有人将至》在中国首演。该剧由上海戏剧学院邹鲁路老师翻译,何雁教授导演,由何雁的一位同学和两位学生演出。作品上演时,约恩•福瑟特意从挪威飞到上海,坐在剧场最后一排观看了自己作品在中国的首演,他认为这是全球范围内对自己作品最好的舞台呈现之一。此后2011年,上戏又排演了一版《有人将至》,而这一版是为应邀参加2011年5月下旬在挪威卑尔根举行的“国际易卜生戏剧节”而专门排演的。
我知道约恩•福瑟这名剧作家,是在2011年。当时,西北大学的校园戏剧作品《家里的玩偶》也受邀参加卑尔根国际易卜生戏剧节。《家里的玩偶》是根据易卜生的经典名剧《玩偶之家》创意改写,把娜拉的故事情境移至了21世纪的中国,以女主人公意外怀孕,通过“生,还是不生?”的矛盾冲突,探讨了在中国传统文化语境中女性想要走出家庭围城和婚姻困境的纠结与无奈。该剧于2010年10月在南京大学参加了由挪威易卜生国际和中国南京大学联合举办的首届“国际易卜生大学生戏剧节”,最终从7部入围作品中脱颖而出,荣获了“最佳剧目特等奖”和“最佳导演奖”两项殊荣。根据组委会的安排,获得“最佳剧目特等奖”的剧组,将有幸受邀到挪威参加国际戏剧节展演。2011年5月,当我们在西北大学校园结束了《家里的玩偶》的汇报演出,准备展演出行事宜时,通过组委会得知,这一年同时受邀到卑尔根的,还有上海戏剧学院的一部剧——而这部剧正是约恩•福瑟编剧的《有人将至》。就是说,2011年卑尔根国际易卜生戏剧节中国受邀剧目有两部:一部是上海戏剧学院代表专业水准的《有人将至》,一部是西北大学作为校园戏剧优秀代表的《家里的玩偶》。然而机缘不凑巧,这两部剧最终都因故未能赴卑尔根参加最终的展演。由于易卜生,西北大学的校园戏剧曾和约恩•福瑟的作品隔空结缘,但最终只是一段擦肩而过的“未了缘”,空留下了一种“有人将至终未至”的遗憾。
约恩•福瑟不喜欢被人称为“当代易卜生”,他更强调自己和易卜生不同。如果说他和易卜生有什么相像,那主要还是在作品的普适性和广泛的世界性影响上。据说,现在在西方世界,他的作品被搬演的次数仅次于莎士比亚。光是国际大奖,他就获过40多个。但在中国,知道约恩•福瑟的人并不多。即便在专业戏剧界,他也很少为人所知,以至于当诺奖名单公布后,不少人才开始好奇地追问:这个福瑟,到底是谁?
这位带有几分神秘色彩的剧作家,“作品现实性比较弱,很当代、很孤独、很疏离,有一些像哈罗德•品特的戏”。上海著名剧作家喻荣军认为,约恩•福瑟的戏,是戏剧在当代应该有的样子,即“比较冷静客观地和社会发生联系,而不是当下更多的那种喧闹的、情感的、故事的方式”。其实,无论冷静客观,还是喧闹热烈,本都不是判定戏剧优劣的标准。英国戏剧家彼得•布鲁克就不曾排斥喧闹热烈的“粗俗戏剧”。如果仅仅有外在的形式的热闹而缺乏内容与内涵的支撑,那才的确是糟糕的戏剧类。
约恩•福瑟戏剧的魅力,在于其简约、神秘的不确定性,但其中却蕴含了某种难以名状的巨大情感张力。喻荣军说,约恩•福瑟的作品“结合了契诃夫、贝克特、品特和易卜生的特点,比较难懂、艰涩,台词非常简单纯粹,对话之间充满了张力”。约恩•福瑟作品最重要的翻译者邹鲁路,曾用“世界尽头的冷酷仙境”来形容福瑟戏剧作品中的意象世界。当谈及最初阅读《有人将至》英文剧本时的感受,她说:“我当时读完,就感到他的戏剧太不一样了。当时‘砰’地一下,感到我的心就被击中了。我感觉他把人一辈子想说的话都说完了。这种感觉好像有一个石头,从非常远的地方,从挪威又远又冷跟我们国家相隔十万八千里的地方砸中了我,砸中我心灵最黑最深的那个地方。在我的人生中还从来没用过这样的经历。”饶有趣味是,我自己读《有人将至》剧本时的感觉,和邹鲁路的感受却很不相同。我没有那种强烈的被猛然击中和被石头砸到的震撼,而只有一种莫名的熟悉感觉。《有人将至》故事很简单:一对男女跑到远离人烟的大海边,买下了一幢荒原峭壁上的旧屋,以为从此就可以不再被纷乱世事打扰,能逍遥独处了。但不久,女人总时时感到“有人将至”,所以就一个劲儿地絮叨,男人则在一旁一个劲儿地劝解。当然劝解是无效的,女人的疑虑,越来越重。
剧中男人有关逍遥避世的冲动,我想我肯定不只一次地有过,但仅仅也就想想而已,连强烈冲动都算不上。而约恩•福瑟的厉害,则在于他却能由这无聊无谓的遐思和浮想,建构出淡而有味的戏剧情境,敷衍成一出交织着潜意识与白日梦的复调戏剧。剧中的台词很简单,都是干净的短句子,像现代诗,节奏感甚至音乐感都很强,但内容却日常平庸,没有我们平日常见的浪漫诗意。剧情故事也很纯粹,很别致。一般来说,一对男女远离尘嚣,在惯常的叙事模式中,总是充满爱情与浪漫。但在《有人将至》中,男女主人公费尽心机所买来的居所,既没有蓬莱岛的飘飘仙气,也缺少秀宇华屋的精致典雅,仅仅是悬崖绝壁上一幢老旧屋子而已。男女二人,也不是才子佳人或俊男靓女,仅普普通通一对男女而已。从他们身上,也看不到浓情蜜意的恋爱,仅仅是相伴而来寻求清静的一对伴侣而已。与其说他们是因爱而来,倒不如说他们是为喜欢孤独而来。一对男女,远离俗世和众人,仅仅是因为他们向往孤独清静,想两个人一起避世独居,欲“想看两不厌,唯有敬亭山”。然而可惜的是,他们所看的对方,是人而不是山。一个说,有人将至,一个说,你别乱想。如此,叨叨来,叨叨去,意见不统一,内心烦乱又憋着不敢发作。唉,费老大劲儿,跑这么大老远,何苦来呢?
在我看来,约恩•福瑟在《有人将至》中所写的核心,其实就是当代人逃无所逃的现代焦虑和寻觅不得的庸常乡愁。就像中国人向往桃花源,但真跑到一处所谓的桃林,却发现“桃花不知何处去,人面依旧笑春风”!就如同充满悖论的国庆长假,当人们外出旅游,头脑中向往着“诗意的栖居”,心底难免发出隐隐的忧虑。真到了目的地,在人满为患的拥挤和长龙一样的堵塞中,切身体验到深深的后悔。话剧《有人将至》,以略带抽象的平实情境和富有节奏感却缺乏诗意的简约台词,给我们呈现了一个带有寓言意味的心象世界。在不同读者、不同导演的头脑里和想象中,其视像会各不相同,但其中无以名状的惆怅共鸣,却何其相似。何雁教授在导演《有人将至》时,以大道至简的黑白两色来建构舞台空间。在幽暗的黑匣子剧场里,两条从高空斜垂而下的两条宽幅白布,营造出与世隔绝的悬崖旧屋的意象世界。这种极简风格的表现主义,催生了一种空灵的仪式化美感。然而,在我的想象中,眼前的画面却是写实的、质朴的、庸常甚至粗鄙的。在我的直觉中,约恩•福瑟的至简美学更主要在内涵和精神上。在外在形象和场上,我宁愿看到更多的日常琐碎和世俗烟火气。
在我们专业专硕研究生的《表演基础》课的结课考试汇演中,我曾让学生排演过《有人将至》中的一个片段,但由于学生业余表演和我导演构思的水平有限,最后演出的结果不尽如人意,让人有种“眼前有景道不出”的感觉。昨天,重读了《有人将至》的剧本,这种感觉竟愈发强烈。或许,剧作家约恩•福瑟的戏剧世界正是这样,恍兮惚兮,窈兮冥兮,似有若无,如梦似幻。正如何雁教授所言:“福瑟的作品充满了所有的形象,你会发现什么都有,但什么都没有,它给你很大很大的空间去找到背后的东西。”由此而言,福瑟的剧作就像罗兰巴尔特所谓的“作者式文本”,它以一种巨大的空阔的不确定性,让不同导演产生了更浓厚的创作兴趣,拥有了更大的自由创造空间。
本文原载《西北大学报》第809期